文安这阵子迷上了弗洛伊德以及与其相关的哲学理论,闲暇时经常往来各个大小书店以及每一个方便出入的图书馆,寻找与这个奥地利人有关的方方面面,偶尔也会研看一些类似的书籍。他对这位学者兼医生怀有复杂的情感,说不上是顶礼膜拜,当然更不是完全否定。可以肯定的是,他对解读这人的心理学书籍抱有一种近似癫狂的细致态度,而且时常体现在批判的方向上,比如对教育的某些看法。弗洛伊德认为教育最重要的社会任务是对性本能进行社会性的约束和控制。文安觉得如此观点过于片面。在他看来,教育总体上应该是社会经验的积累和同化,其最重要的社会任务应该是如何让积累和同化切实有效,并使社会至少维持在不倒退的水平之上,性教育的迟缓工作只不过是教育社会任务的一个具体而无可奈何的分支。在这位作家的著作当中,不少哲学观点晦涩难懂,有的近乎变态,有的涉及病理,即便冥思苦想,也是一窍不通。实是无可奈何时,文安以为造成这种困境的原因或许是文化的差异,也有可能是翻译形成的问题,倒不如品读老祖宗留下来的文章来得轻松自在。这天,文安在读弗氏著作时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苦恼得直皱眉头,坐在电脑前乱翻网页,读到邹衍对公孙龙“白马非马”之流的评论,恍若醍醐灌顶,又似尝过了一杯极品香茗,只觉全身畅快,正在闭目享受剧烈思索所带来的情感上的愉悦,墙上的传呼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四下里望了望,见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有些不太情愿,起身去接起了电话。宁静的笑声从对面传了起来,还故意粗着嗓音说知道我是谁吗。文安拍了拍脑额,想起来了约会的事儿。自从两人加上QQ以后,时常在网络上见面聊天,话题多涉戏谑,没什么正经的内容。宁静前几天说想来找文安玩,还约好了时间。文安以为那是玩笑话,也没当真,因为当时宁静正在揭露陈予杰的作风问题。文安穿好了衣服,在镜子前面梳整头发,对用左分头还是常用的右分头举棋不定,来回折腾几次,哑然失笑,最后还是用了旧发式,已经锁好了门,又惴惴不安起来,回到镜子前再作检查,确定全身没有任何瑕疵,这才下楼来迎人。

    宁静穿着灰白色的束腰连衣裙,披散一头顺直的长发,肩挎精致的红色小包,文文静静地站在男生宿舍楼门前,引得过往的男生们纷纷侧目。文安迎了过去,说你今天怎么改走淑女路线了。宁静闻言哈哈直笑,笑声惊到了过往的学生们。她有些不好意思,拿手遮住嘴巴,说我头发今天出门刚拉的,帅锅你觉得怎么样。文安说要是相亲的话,还算马马虎虎吧。宁静说相亲多掉价呀,我就是担心平时穿的衣服吓坏你们这些象牙塔里的小孩子。文安取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体贴了。宁静咯咯直笑,说我其实吧是害怕门卫不给我进来呢。文安想要带领这位朋友参观校园。宁静表示先就近上男生宿舍看看。文安说男生宿舍不接待女宾。宁静说你可不要骗我,我朋友她们女生宿舍都可以进,只要登记就行了。文安说我们这边管得比较严。宁静也不说话,只笑眯眯地打量过来。文安说那就大姑娘上花轿,走一遭吧。

    文安带着这位朋友进入男生宿舍,打算直接闯进去。管门的阿姨正在值班室里面织毛衣,将脑袋伸出窗口,喝问干什么的。文安说我回宿舍啊。管门阿姨指着宁静问她是干什么的。文安说她是我家亲戚。管门阿姨问什么亲戚。宁静笑成了一朵花儿,上去说姐姐你别生气,我是他小姨,正好来这边办事,他妈妈非要我来检查检查孩子卫生。管门阿姨上下打量宁静,问你多大了。宁静说我二十八了。管门阿姨说我看不像。宁静说我比他妈妈小了整整二十岁,别人都说我跟外甥处得跟情侣似的,说话的时候,还煞有介事地摸了摸文安的脑袋。管门阿姨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说这些男生很不像话,尽糟蹋地方。宁静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说他妈妈老说他不爱干净。阿姨说可不是嘛,这些毛头小娃子真是可恨,住的地方弄得跟狗窝猪圈一样,上面来人检查,来一次扣一次分,怎么说都没用,我这高血压肯定就是被他们给气的。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烈地聊起天来,还交流起了育儿经。文安见这架势没完没了了,颇觉荒诞可笑,打断说我那儿您打算去还是不去的。宁静使出一个眼神,对管门阿姨说那我就不跟你说了,我跟这小子上去看看。管门阿姨颇有些兴致阑珊,说你登个记吧,不要待太长时间。宁静问怎么登记呀。管门阿姨说小姑娘你把身份证给我,没事儿的,你上去玩吧。

    宁静上楼的时候说你再不救场,我这戏就要演不下去了。文安说别谦虚了,我看你演得挺好的。宁静说本小姐可是影帝出身,那还用说呀。文安说你这节奏不对呀,怎么上天入地的。宁静说我乐意,我高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当个男的。文安说何出此言。宁静说女人又要生孩子,又打不过男的,总被欺负,多悲催啊,我想好了,我反正要当欺负人的。两个人径直登上五楼,在走廊上遇到了老金。老金仅穿着三角裤头,睡眼朦胧的,刚从公用的洗漱间走出来,猛然见到个女的,吓得一跳,仓促间拿手遮挡隐私部位,手里的盆盆罐罐摔得咣当直响。宁静乐得咯咯直笑,说这人怎么跟刚睡醒的一样。文安说恰恰相反,他这是准备睡觉去。来到宿舍门前,宁静指着门上“门已修好、请勿再踢”八个大字问是什么意思。文安说你完全可以想象这扇门曾经经历的那些故事,完全可以写一部《悲惨世界》。文安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访客首先推门进来,闻到了空气里漂浮着的一股异样味道,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张目望去,房间当中的长桌上堆满了东西,俨然已经砌成了花花绿绿的“小山”,其中有书本、报纸、包装袋、可乐瓶、书包、零散的实验用品以及水杯等等,如用心观察,还可以在里面看到瓜子壳、水果皮、鸡蛋壳以及鸡骨头等等填充物;两边贴墙各立着一只书柜。除了杂乱的书本,书柜里还藏有豆奶、充电器、耳机、散放的扑克牌以及各种小盒小罐;原来装着接线和芯片的铝制饭盒化作一个“收纳百宝箱”,塞满了各种看起来有用的小东西,有的固执地横在边上,不肯进去,一袋吃剩的方便面无处安身,屈居此处,方便面碎屑撒得柜面以及附近地下到处都是;多人的被子没有叠起来,活像一条条僵死的毛毛虫。宁静手指唯一一个看起来比较整洁的床铺,说我猜这是你的吧。文安说我这不接待外宾呢,当然要表现得清新脱俗一些。宁静嘿嘿笑了两声,说我技校那会也住过校,我们宿舍号称“巫师小屋”,你们这都是小儿科。文安说失敬失敬,看来还是同道中人。宁静说有的女生脏起来不比你们男生差。文安说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比这个的。宁静说你没听过的事儿多着呢。文安说你看也看过了,我想没人愿意把宝贵的假期浪费在这里,如果你有特殊爱好,有兴趣观摩幸存的现代人如何在垃圾堆里吃饭并且顽强地生活下去,请搬好凳子,尽快选个好位置,目测半小时以后演出会准时开演。宁静问上次那个小帅锅住哪个床呀。文安说他住隔壁,不过他今天不在呢。宁静说我不相信,文安便带着她来找人。隔壁宿舍里只有老翟一个人,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见文安后面跟进来一个女的,连忙把电脑屏幕和音箱都关了。文安问小张人呢。老翟说谁知道呢,一大早就出去了,应该带赵书记打游击去了吧。

    在楼下取身份证的时候,管门阿姨问小姑娘你到底是他什么人。宁静说我是他小姨呀。管门阿姨说身份证我都看过了,我看你这腰胯也不像怀过小孩的。宁静叹气说说起来我也是命苦的人,孩子他奶奶从小就不待见我,恨不得我早早嫁出去,说着又要摸文安的脑袋。文安躲过不令得逞,抢过身份证,躬身说对不住了阿姨,拉住宁静的胳膊,便往外走。管门阿姨将脑袋伸了出来,说小伙子你好好待她。

    文安带着宁静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见时间不早了,商量找个地方吃午饭。宁静让文安多叫上几个同学,说人多热闹热闹。文安不同意,说地主家也没余粮。两人钻出西门,走在去饭店的路上,迎面撞见张振安与赵颖青。两人本来手牵着手,见到熟人,像是遭触电似的,连忙将手甩开,都有些不好意思。文安不动声色,问张振安从哪儿回来,倒是宁静看起来比较兴奋,拉住赵颖青的胳膊,夸她长得漂亮,说她是“好有气质的漂亮姐姐”,还强请一起去吃饭。赵颖青本来冷着一张臭脸,见宁静异常热情,显得既意外又好奇,不过很快改变态度,称赞宁静是“好漂亮的邻家小妹”。文安说你两人先把身份证掏出来晒晒,再续姐妹关系不迟。宁静再次邀请一起去吃饭。赵颖青拒绝说我们就不去了,中午还有事呢。张振安也附和说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宁静说大家都是朋友,没事的呀。文安说我看你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宁静呵呵直笑,说我就当你是夸我的。赵颖青与张振安咬了咬耳朵,说我们又有时间了。

    吃饭的地方定在了一碟盐饭店。两个女孩子坐在一起,很快俨然成为了一对姐妹淘,或窃窃私语,或放声大笑。男生们瞪着两双眼睛,闲来无事,也是随口乱扯,从周梅森的反腐转到崇祯皇帝的人格分析,从历代被盗皇陵聊到普通话的历史变迁,几乎无话不谈,不过都是干巴巴的,没有了平时的盎然趣味。待菜肴上得差不多了,文安拿来了一瓶红酒。众人全都倒上酒,共同举杯,酒过三巡后,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文安又取来一瓶白酒,再加上一瓶红酒,最后这些酒全部喝光了。吃完饭从饭店里出来,时间差不多已经是下午两点。宁静看起来恋恋不舍的,搂住赵颖青的腰身,说亲爱的,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们唱歌去吧。赵颖青欣然应允,说我也好久没去了。男生没有选择的余地,叫来一辆出租车,一起去了KTV。在柜台前,两个女孩子为付钱争执了起来,最后是赵颖青付了包间费,宁静跑去买了啤酒、饮料和果盘。如此折腾一个下午,从KTV出来的时候,天色向晚,华灯已上。众人都说不饿,晚饭便不吃了,于是就地分了手。

    张振安扶住喝高了的女友去了公交车站。等上了车,女友很快靠住他的肩头睡着了。张振安也犯起困来,却害怕坐过了站,只得强忍,不敢眯眼。两人在学校西门附近的公交车站下了车。赵颖青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从包里摸出墨镜与头巾,戴扎整齐。张振安取笑说你这狼外婆都快包成粽子了,真以为校园狗仔队都盯着你呢。赵颖青说要是中午就这样,下午我们就可以去博物馆了。陪着女友在操场上转出半圈后,张振安这才想起来家教的事情,连忙给家长打去了电话。家长比较通情达理,说差一晚没关系。张振安心里过意不去,请他的学生接过电话,嘱咐了一些学习方面的内容。赵颖青待男友挂了电话,说我不想让你干了。张振安说我觉得还是蛮有成就感的,这才干没几天,小男孩成绩已经有进步了。赵颖青说你真以为自己是大教育家呀,总有凑巧的好吧。张振安闻言有些不高兴,说我不想跟你谈这个事情。赵颖青说每次说到这个,你就这样。张振安说如果我们是来吵架的,我觉得我们可以回去了。赵颖青搂紧男友的胳膊,说我累了,我们上去坐坐吧。两人在看台上寻着一个无人的角落,相互依偎,对着满天繁星发了一会呆。过了半晌,张振安想到了他的朋友,说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赵颖青冷哼一声,说我就觉得小姑娘不可能看上他,实话告诉你吧,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

    文安想打车送宁静回去,宁静却要求走走,文安同意了。两人沿着人行道默默地走了一阵,宁静突然捂着嘴笑了。

    文安说:“我以为你要排山倒海呢?”

    宁静没有立刻接话,稍作沉吟,说:“我觉得吧,你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一点也不坏,”顿了顿,又说:“总是一本正经的,总是这样的话,不容易找到女朋友的。”

    “你高看我了,”文安摇头说,“你让我想到了一个老太太,她是图书馆里的管理员大姐。”

    “跟我说说呢。”

    “这个老太太很有意思,跟我一样,不苟言笑,不愿与人过多交流。我原来以为她是个哑巴。我可能常在她那里借书看书,她就认识我了。有时候书看了一半,不想第二天被别人借走,我请她,她会帮我收起来。”

    “真是个热心的好大姐。”

    “可不是嘛,她还是个喜执柯斧的人。前段时间,她弄得神神秘秘的,想把她一个什么朋友的侄女介绍给我,说女孩子在读师范大学,也喜欢看书,就是人比较内向,到现在还没谈过男朋友。”

    宁静闻言笑了起来:“原来,你又在埋汰我呢!”